我一问才知道,母亲让他从营地带点沙泥回来抹墙缝,他走到半路忘了,于是折回去再取。
我和父亲走了一路,盯着他手里的麻布袋,“爹,明天再取也可以啊。”
爹停顿了一下。从他黑漆漆的眼神中,我知道他并未对自己的做法产生任何怀疑,只是在思考该怎么和我解释。
“小瑞,”他开口了,“答应的事情就要做到。不能光说不做,这样一次两次,再而三,人心也寒了。懂了吗?”
但父亲在家也有自己的规矩。他不准我们小孩进入他和母亲的房间。
他和母亲住的那间房有三开间。进门是一个小厅,右手有一铺炕,我和宏宝、宏月可以在那里玩耍,如果有客人来,那里也是待客的房间。而进门左手是他和母亲居住的地方,他不喜欢任何其他人进出。
我不知道爹娘的房间里会发生什么,只是在布帘缝中窥探过。阳光满满洒在炕席,墙角放着几床整齐叠好的绣花被褥,偶尔,我能闻到未能被阳光驱散的潮热、腥甜、缠绵的气味。
母亲又生下一个女孩,我终于有妹妹了。妹妹的眉眼长得像母亲,但骨架轮廓却随了父亲,比同月龄的女娃娃大上一截。
等宏月也上学的时候,学堂里的人总说,你家孩子长得真怪:男孩随了母亲长相,双儿和女孩却像父亲般五大三粗。我没有细想这些话,觉得相貌随娘也没什么不好。我那时太小,从未想过自己有“两个父亲”背后的意义。
直到我遇到那个男人,我的三伯。
母亲生下妹妹后不到半年,林家派人来传话说,二伯殁了。
消息传来那晚,爹娘在房子里的烛火久久未灭,窗纸上透出两人凝滞的剪影,他们低沉的谈话消散在夜晚风声中,间或传来妹妹睡醒时几点哭声。第二天,爹准备回大宅子奔丧,带着作为长孙的我。娘留在营地照顾妹妹和家事,就不回去了。
我觉得他们是故意分开的,好有机会单独哀悼。
爹叮嘱过嬷嬷和女仆后,便拉着我上了马车。他确定我坐好,自己在前面亲自驾车,又回头看了一眼屋门口抱着妹妹的娘。娘和他招招手,让他路上小心。我知道娘住在大宅子时,曾经因为二伯流了不少眼泪,甚至看到对方便躲。我以为二伯殁了,娘心里多少痛快一些。但不知为什么,我感到他微红的眼神里更多的是疲倦和悲伤。
等长大后我才知道,让娘难过的不是二伯的死,他是在悼念自己一部分的岁月和青春。如果你和一个人纠纠缠缠数年,分享过人性中最深层、最恶劣与最疯狂的欲望,那对方死亡中多少也能体会到生命的无奈,而非仅仅大仇得报。
奔丧的路上,父亲很是沉默,偶尔嘱咐我几句到时得礼仪。
我们到了大宅子,换了丧服,在一众哭闹和来往吊丧的人群中了解情况——二伯是被食物噎死的,所以他本就瘦削如柴的遗体更不好看了,脸上蒙了一块白布,没有展示易容。他的肌肉日渐退化,即使是流食也会卡在食管中不上不下,最终滑入气道,仆役也不知道他是憋得说不出来话还是无话可说,就这样把二叔晾在了床上,第二天早上发现人已经不行了。
他在病榻上坚持了那么久,其实此刻也算一种解脱了。
更解脱的是菊香和彩英,改嫁之心呼之欲出,被麻木和怨气充斥的脸久违地生动艳丽起来。我眼看着他们跪在灵堂前嚎啕大哭,高亢绕梁,流下近乎欣喜的眼泪。
简言之,虽然情况复杂,但悲伤之情有限。甚至祖母都像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和久未谋面的老姐妹们聊起家常,看到四儿子和我回来了更是激动得小步迎了过来,连拐杖都不需要了。更让祖母安慰的是,在京做官的三伯回来了。
我早听说过家里有个在京城做官的三伯,可从未谋面。
等到傍晚时分,在盼望和簇拥声中,我知道什么重要的人回来了。是三伯,他的声音温文好听,像成串的珍珠落玉盘。言语中带着轻盈的笑意,似乎对任何事都带着善意的好奇。即使看不到他的脸,也很难不对他产生好感。
我以为看到他的脸时,会有更多好感。但当人群散开,我与他四目相对时,只感到一股电流穿过脊椎。这种感觉不能用好感形容,而是一种清透彻骨的震撼,是仿佛整个世界的真相在我眼前展开的满足感。
“你……你是宏瑞?”他好听的声音带着颤抖,俊秀斯文的脸因惊异而紧绷变形,不等我答话,这张脸上绽放出一个笑容。
“老三,”父亲低沉的声音插了进来。他不知何时站在我的身后,一只手扶住我的肩膀,微微把我往后拉了拉。他的手臂强壮如铁,此刻有着一丝不确定的紧张感。“你来了。”
“啊,仲勇。”三伯如梦初醒般直起刚刚弯下的腰,脸庞对着灯笼,我才发现他脸上不知何时已有着一层薄汗。待再次看向我,原本光芒暴露的眼神已变得回避而温润,“多年不见,宏瑞都这么大了。”
说罢,他的眼神看向父亲身边,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人,继而黯淡下来。
我们在宅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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