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案前,早已冷透的梁晏脊梁骨一歪,咚的砸在了桌上,像一个疲倦的趴睡。一片惨淡,死寂,难言的气氛。梁落尘一转身,脸上还有溅上的血点子,他眼底变幻不定,就像起伏不定的疏荡,但早就随着神陨消逝在了千年向前。“哒”的一声,他把那方玉玺和遗诏一起放在了桌角上。然后动作有些麻木地扶起已经僵硬的梁晏,把他冰冷的手指放在自己肩上,沉默不语地把他背起来,朝大殿门口走去。苏视这才如梦方醒,随手扯了个守卫:“快跟着皇上去停灵!”那侍卫还以为说的是梁晏,急匆匆抓了个火把,跟在了梁落尘身后,梁落尘一步一步地走,每一脚踩在坚硬石板上,却都跟踩在流沙上一般,轻易地契出一个个鲜明深刻的印子。浓重的黑暗想要把人一口一口地撕碎,再吞下去。梁落尘很是恍惚地朝灵魂也不知道、肉体却几乎形成习惯的方向走去,想他曾经告别过的人。他的爱人,一块石头。母亲,一生受苦,含恨而死。举国欢庆。父亲,扑朔迷离。生父杀了养父。在他背上。爱人,遥远而美丽,只肯给他一个冰冷的吻。就剩下了无限又无限,长存的孤独和凉玉。这些事在他心头拓来了无数条不息的冰川支流,挟着许多碎冰从西部高原的雪山一路跋涉而下,一阶阶地下沉,东西南北地飞升回迷离错乱的宫殿,灵魂就在一圈又一圈无法出去的错综道路上放声尖叫。什么才是勇气?活着是,还是死了是?他那么走了几步,忽然脸颊上一湿,侍卫手上的火把悚然灭去,四周陷入一片发狂的黑暗,像无数小虫钻进皮囊里爬动,身上的躯体就像一块石头,不仅和他无关,而且没有心脏,没有血,不统一,不生机。是这样吧?不然为什么……能那么狠心呢。不知为何,梁落尘忽然想起一件很小的事。那是他小时候,大概五六岁,至少在他眼中,梁家两兄弟还非常相亲相爱,世界是那么美好,美好到他跟着梁昭去战场上翻捡残尸上的刀兵,那尸体都好像是微笑着的。那么天真的残忍。他还很爱玩,把脸跟手弄得很脏,回到家里,他娘亲——林贞,就会小声埋怨梁昭,为什么又把儿子带那么危险的地方去,万一被“恙”到了怎么办。梁昭就说“哎呀娘子别这么文绉绉的我听不懂”,小梁落尘一个劲地问“什么是恙啊?什么是恙啊?到底什么是恙啊?”,林贞怒道“你别给我顾左右而言他!再带他瞎出门我就……”这时候,梁晏就隔着窗户笑说:“就是被虫子咬到的意思。小落尘可不要中招哦。”也许是一个夏天吧,因为隔着泛黄窗纸的一隙里,梁晏笑眯眯的眼睛是煦暖的,装着一个小小的他。全都不在了。连记忆里那屋子,瓜豆满园的后院,也早就作了土。
风雷狂吼一声,爆发的大雨瓢泼而下——劈哩叭啦的雨弹在四方八极打起了震耳欲聋的鼓点,梁落尘齿列里咬出了血,巨大的悲怆再也无法克制,仿佛要连同过去二十多年的所有欠下的眼泪一起还一场大的,汹涌而出。都落在大地上。一道闪电劈过夜空,照亮了勤政殿桌案边的一角,那一母一子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深黑浸渍的两个胸口,被一把西风凛冽的剑穿在了一起。他们都睁着一双如出一辙的大眼睛,口角流血,仿佛不可置信。轰隆!!连绵不绝的雷响,似空荡荡天上震怒竟有灵——刽子手啊——你凭什么将我的性命剥夺! 十渡心渊 巢于地中火滚滚滚,转转转,噼噼里啪啦!嗒——嗒!滚千里,转千年,大戏唱啊雉子班!放天马,收蛟云,拨雪回枪怒撞天!什么声音?湿润的,吵闹的……啊,是雨,大雨。——地缝裂开的大口伴着一路撕破时空的黑洞深到了地底。梁陈接了几滴穿过乱流的、带土腥味的冷雨,明韫冰在张开无数裂缝的石壁上一拍,“咔”的从里面瞬间爬出一双巨大的手,把他们俩当蚊子似的拍在了壁上,暂时失去了“身若游丝”的殊荣。此处正是小溪之前到过的无尽海,但这孩子和那头牛都已不见了,只剩下造化崩溃造的孽——那洞口像怪物的一只魔眼,把一切都疯狂地往肚子里装,不巧里头又很难填平,所以不知多少东西葬身它腹,却还是未有平息之势。不知混乱中经历了什么,一个小孩和鬼婴抱在了一起,蹴鞠般被狂风卷起,一脚踢进了那恐怖的裂口,那一瞬间连惨叫都没有——过溪人都是哑巴,鬼婴的惨叫已被更大的呼啸声盖过。蝼蚁天地。一人之力不可回天,梁陈刚才能在庙宇里救小孩,现在却无能为力——更何况他还没从梁斐死亡的巨大打击中回过神来。梁陈忽然听见一阵微细的脆响,像玉碎,他一翻袖子,原来是徐念恩之前给他的水灵鱼佩。“此物指引之地,你不可去,否则将立刻……”立刻……什么?梁陈心头一紧。烈风中明韫冰看着那风势暂缓的洞口,那修长的眉峰不知为何微微蹙起,眼底翻滚着起起伏伏的暗流,像长川正掩饰它浩大而幽微的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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