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二字一入耳,梁落尘神色就微变,片刻拾掇好表情,才复又看明韫冰。明韫冰的侧脸就像岸边冷兰,每一根线条都优美得不近人情。他扫了梁落尘一眼,说道:“本尊脱离三阶,不伏辖制——你所为何事?”梁落尘没想到他这么直接,便把虚的都放了,犹豫一会儿,道:“日前我进门来,在那帮匪徒的镖车上看见许多匣子,有碰开的一个里面,有一只人手。此地莫名阴森,我在想……他们会不会正在做什么勾当?”他说罢,恰好大雪醒了,看见桌边坐着个美男,顿时精神抖擞,尾巴在别人手上蹭来蹭去。梁落尘看了明韫冰一眼,试探性地伸手摸了摸大雪。“先前那偶人来抓这雪豹,彼此也相干吗?”明韫冰略侧身,道:“这是一只灵兽,剥干净皮肉可以做成鬼玺,召活身中偶人之毒的尸首,驱策阴兵。”“冰瓷就是偶人么?”梁落尘问。他虽然不管朝事,也不结党,但常年游走四海,也看民生疾苦。偶人一事出后,皇帝派苏视和梁陈追查,梁落尘明里暗里若获消息,也会飞鸽传书,告诉他小叔。他不自觉抬眸,明韫冰恰好走过来,两人的眼神轻轻一碰。梁落尘忽然浑身一震,模糊不清的记忆刹那清晰了起来——他三年前在此地落难,身中盲毒,遇见一个女人。那姑娘把他救出贼窝,又治好他的眼睛,然而却因梁晏来书急催,他不得不暂别,留玉琮作信物,回了汨都。谁知这一去就是三年,再回来时,已经物是人非。而当时因为眼盲,他没有看清过那姑娘的面容,只记得她一身白衣,长发如缎,声音低冷。随着记忆淡去,那印象就愈发朦胧。但明韫冰这一眼却蓦然像是故人。他在阿芙身边施施然坐下,应道:“嗯。”梁落尘暂时定神,皱眉道:“如此,就是有人在炼阴兵了。只是不知道是谁,又在哪儿。”明韫冰:“先前我等在二楼。”阿芙虽然听不懂,但这句她知道,便搭腔:“对啊,我们听到他们吵架。有什么‘圣女’,‘殿下’的话,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殿下,什么圣女了。”圣女必定是帮衬狂风帮的那女妖邪了。说到殿下,梁落尘便又是好一阵头疼,别的不说,满朝殿下,除了梁远情那个跟谁都开心一家人的,哪个都视他如眼中钉。而不管是哪个殿下要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梁落尘都最好不要掺和,否则难免又招事端。他沉思之际,没看到原本躺在窝里睡觉的小鬼顾仇顺着他领子飘了进去,化为他后颈上一块巴掌大的恶鬼印。明韫冰手指一合,一张微缩的凉珂图景便打在梁落尘眼前,大雪头上。他道:“鬼渊至阴至广,藏召阴兵最适宜。此地为隘口。”一片鬼雾散开,露出袖珍的一座黑塔——圣女堂。
“有理。”梁落尘颔首,不经意地,又看了一眼明韫冰。这一刹那就像狂风吹走迷雾波,记忆里那张面孔骤然清楚——岂止是像,她简直就是明韫冰的五官稍微柔化一些,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梁落尘顿时心中一悸,险些失态,伸手之前明韫冰却如能望心般起身,往后退了半步,不冷不热地看着他。他愣了一会儿,才道:“……抱歉。可问阁下贵姓?可是凉珂本地人?家中可有什么姊妹?”阿芙不明白话题为什么从阴谋直转之下变成人口普查,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两人,灌了一口纯洁无比的茶。这时门口一下震响,阿芙应声看去,那合好的门已左右敞开,茶盏上的小城仍然浮着。明韫冰已走回窗棂旁听雨,冷冷道:“请回。”梁落尘还不知道自己正处于被切片剁碎的高危线上,起身略一行礼,道声“冒犯”,便失魂落魄地走了。门又合上。雨沙沙地落在瓦檐上,明韫冰忽然抬起手掌,掌心一片苍白,那疗愈术法已经断了。鹌鹑似的阿芙才惊叫道:“大雪呢?!”原来不知何时那布窝里已然空无一物!脚底地板一阵微震,就像有东西在疾驰,明韫冰蓦地眼睫一掀回身——那座鬼雾凝成的凉珂城里,圣女堂上阴云如雨,须臾散开。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屋檐上,玉琮正慢慢地从凉珂地各个房梁上取下,回到圣女堂中。这开天阵法的信物其实是冰瓷,但时想容把它磨为玉琮的模样。自古凉珂山恶人丑,无人陪伴,他们怪异又孤僻,注定会倾心于无法厮守的心上人。于是哀爱百年,尽收于祭器。大难过后,她安然地在此地尝着寡淡如水的寂寞,以为这就是终了,直到命运将那个人带来。尘世如潮,亦如水,相遇就如同芙蓉落水,覆水难收。无数爱情将人变得卑微如尘,又或无坚不摧。时想容生不为人,从未明白过痴守何意。当着旁观者清时,她又高傲又失落,待到身不由己卷入情场,方才知道自己不过世间最普通的一缕魂。原来我也不比旁人清贵多少。我也只是那么庸常。想要站在你身旁,以人的模样。哪怕没有你那样光芒万丈,也好歹不至于令你失望,令你忍让。她想起将她于一块石头赋灵生魂的那位神明。他在人事纷纭里寻找九百年而不得,她是最后一点希望,被他日日夜夜地带在身旁,上穷碧落下黄泉,却杳无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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