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元年九月十六,是邓弥十岁生辰之日。邓弥起得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早,她在井边打水漱洗完,神清气爽回到屋子里,坐定在一面铜镜前,拿起角梳准备梳发的时候,隔壁屋内还静悄悄的,一点儿声响都没有,秦嬷嬷睡得正沉。当邓弥第六句上。邓弥听到身后传来清雅的吟咏声,喜出望外,急急回头唤道:“阿娘!”欣喜间起身就要扑入对方怀中去,但容仪端庄的贵妇人盯着邓弥身后那张琴,抬手令其停住了。“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衣装华好的妇人眼波沉静地转到邓弥面上,“这首《鹿鸣》,是欢快的宫廷乐歌,你就弹成这个样子吗?”邓弥嗫嚅想要解释。然而妇人瞧见了案上的汤碗,根本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你是在怨恨我?”
邓弥惊骇失色,忙低头跪下,慌张伏身道:“阿弥不敢!”妇人看着她,沉默了一瞬,“京城里有事脱不开身,所以来晚了。”妇人伸手原想去将小小的人儿扶起,转念一想,作罢了,“我此次来,是要接你回去的。但走之前,我有话要嘱咐你,你需认真听,认真记。”阿娘没让起身,邓弥就仍旧跪着,她直起腰,依然是低着头的:“是。”“你是在西莲寺出生的,满月后移居到寺后这个小院来,从小到大,我没对你说起过你的身世,不是故意想隐瞒什么,而是家中那些事,知道了对你没有好处。但是,今时不同往日,我既然决定带你回洛阳,就有必要把大致的情况和你说一说。“你爹邓香,生前官至郎中,而我是弘农郡霍家的女儿,小字‘宣’,我们结发后共生育了四个孩子,你是最小的一个,在你之上,你还有一个大哥和两个姐姐,他们分别是邓演、邓阳、邓猛。邓家乃名门大户,李夫子应该跟你说起过南宫云台二十八功臣的事吧?你的祖上,便是太傅高密侯邓禹。”——什么?!邓弥极为震惊,她想都不敢想,助光武皇帝一统天下、重兴汉室江山的“云台二十八将”之首的高密侯,竟会是自己的祖上,她不敢轻易出声,但所有的心思都透过表情显现在了脸上。“你没听错,高密侯禹公是你的高祖。”宣夫人扫了一眼她惊白的脸,继续说道,“如此按辈分算来,你也正是和熹皇后邓绥的侄孙女。”临朝称制十六载,恩施天下,流化四海的……邓绥邓太后?邓弥再次震惊了。然而不等她缓过神来,她的母亲紧接着又告诉她:“你姐姐邓猛,是当今皇帝陛下刘志的贵人。和平元年太后崩,倚兄、姐之势专_制内宫,本就不得陛下过分宠爱的梁皇后恩宠更见稀少。你姐姐年少伶俐,姿容美艳,这两年在宫中,可谓是圣宠优渥。陛下爱重阿猛,故封你兄长演为南顿侯。我不敢说,阿猛将来的地位会像和熹皇后那样尊贵,但她现在的身份,的的确确十分贵重,仅在梁皇后之下,非常为陛下所钟爱。”姐姐是皇帝陛下身边最受恩宠的贵人。邓弥恍恍惚惚,有点儿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她搞不懂,既是名门之后,为什么要把她远远丢在荒僻的西莲寺里,可阿娘不主动说,她就也不敢多嘴去发问。宣夫人盯着邓弥看了一会儿,走上前抚了抚她略显冰凉的脸颊,低低叹了口气:“阿弥,我带你回洛阳,我要你以男儿身份回去,回去之后,你需谨小慎微,千万别教人识破。”邓弥遽然愣住,下意识抬起头惊问道:“为……为什么?”邓弥想,难道阿娘是真的不喜欢女孩吗?如果是,为什么还要辛苦养她到十岁?直接从一开始丢到后山去喂狼不就好了?宣夫人凝望着邓弥一双渐渐潮湿的眼,显得犹豫难言,她向她微微笑了一下,弯腰扶她起来:“洛阳是个复杂的地方,宗室贵戚里的女子,多逃不过被赐婚的命运,阿娘希望,能将你留在身边,看你平安地长大。”次日清早,秦嬷嬷扶邓弥登上了马车。宣夫人关闭了院门,招秦嬷嬷近前询道:“备给李夫子的礼可送过去了?”秦嬷嬷点头:“托寺里晨起采买的师傅捎下山了。”“这些年,劳李夫子辛苦,将阿弥教得这样好。”“夫子用心,阿弥自己也聪明。”宣夫人淡笑不语。“夫人请上车去吧。”“嗯。”正欲举步,忽地忆起一事,宣夫人脸色陡然变了,匆匆按紧了秦嬷嬷的手,蹙眉转头悄声问道:“这数月间,有无生人来过?”“没有。”“上次那个少年人……”“伤好以后就走了。”“没有再回来过?”“没有。”宣夫人悬起的心这才落下了,她垂首沉吟片刻,后十分郑重地握住了秦嬷嬷的手:“奶娘,回了京城,请一定好生照顾阿弥。”秦嬷嬷的眼角攒起了深深的笑纹:“有老身守在‘小公子’左右,夫人足可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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