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知我爱他,但是我愧疚于自己水平太差,以至于我没办法翻译他的史诗。我记得他曾经对我说,索拉,别太纠结于这些,我觉得他的话简直可笑。他自己也在纠结,一直都在。如果他没有,又为什么《猫神》的最后和蒂森从悬崖跳下自杀呢?这本身就不对,一个深陷矛盾和自我颠覆的人。可是兰,你知道为什么。他死后就只有你知道了,兰,我是沃夫利亚人,而沃夫利亚在和塔他洛斯开战。他在塔他洛斯长大,他反对战争,但他不爱他的国家,他唯一一篇全部用现代语言写的文章是反对当地政府的檄文。他是萨林族系的最后一个人,最后一个知晓萨拉语萨拉句式正确用法的人,换言之,他是最后一个知道萨拉古咒语的人。他本该为他的族系传宗接代,可是自从他遇见我,他产生了很多他认为可耻至极的念头,而这些,在我和他合作的二十四年中,他一直隐藏得很好,以至于到他死我都没有明白。可是我爱他,兰,自他去世后,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告诉他,我和他坦白,说明白,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可是我没有。我没有。我一直是个懦夫,没有勇气承认这一点,比我没有勇气承认别人对我和对他、他的作品的所有褒贬评价还要严重。我甚至将他的《深海交响曲》改了名字,他要是知道了估计能气得醒过来。我倒希望他回来然后狠狠报复我,对我怎么样都行——但是你我都知道这不可能了。逝者已矣,可是我没法介怀。《深海交响曲》我翻译了四个版本,现在我已经将初稿全部烧掉了。我亲爱的朋友,兰,我很愧疚,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见察奇卡,尽管我连他的真名都不知道,但是兰,我想至少在《深海交响曲》这本察奇卡一生的封笔也是巅峰之作的翻译上,我是失败的。所以我给它重命名《亚瑟》来逃避现实。我不理解为什么他一定要用萨拉语去写这些文章,如果他是为了考验我——他最忠诚的朋友,那我想我要让他失望了。兰,我没办法接受,没办法接受他对于萨拉语的执着,可是为什么哪怕他执着于此,他生前都没有编写过哪怕一部有关萨拉语的整理?萨拉句式也随着他的死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可是我想你是懂一些的对吧?毕竟你能完整背下来他的《深海交响曲》中你看过的部分,哪怕你只看了一眼。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感谢你,从二十年前就在想。另外,你一定很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他那些自认为可耻的心思吧,他死后我读了他写过的所有文章,从第一部由小节句写成的半自传性质《坎狄拉夫》到最后一部由散句连成的自由体英雄史诗《深海交响曲》,他像个哲学家一样永远在挣扎和自我颠覆,为此不惜消耗自己的时间和灵魂。《坎狄拉夫》的主角坎狄拉夫的名字是他的自造词,这无疑是一种对萨拉语的背叛,萨拉语中是不存在自造词的。这个词的组成符合现代用语,很明显是他用现代语创词后再将它们强硬翻译成萨拉语。《切拉勃利戈的祭诗》中他将萨拉语的小节句、散句和现代语混合起来写,我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但里面的几行诗“那旅人已随着秋风逝去/他认识到自己/必将死于胃中蛇的纠缠、过去已如尘土/谁将那初春的种子埋葬”1375行~1379行,这几行诗句脱胎自萨拉祭诗,他做了一些改编,但不管你信不信,他预言了我的死亡。而“藤蔓纠缠着/骑士的剑/当地的老者/告诉行走的细燕、无垠的古神/将它命名为爱”和“山谷的风撕扯着/北方来的太阳花/垂落着/最后一颗/天空的星星”4980行~4985行,5017行~5021行这两段诗则分别是在讲他自己,他和我。我很后悔为什么现在才明白。
但是太晚了,真的太晚了。兰,你知道我爱他,他该上天堂,但我注定要去地狱了。
弗忒洋的风是无形的,却可以带走一切存有的东西,无论是西里西十字街上的玫瑰,出膛的子弹,摆满向日葵的坟茔,甚至沿海的塔他洛斯。长长的天光穿过大风,照向西里西图书馆遥不可及的尖顶,被那飞过的群鸟遮掩又出现。那是浦尔密广场的白鸽,听说其中的一两只来自遥远的翡冷翠。远处的夕阳淋漓,落在深深的巷子中像朦胧的雾,灼烧深深的灰尘。而尘土喧嚣下,是拔地而起的浦尔密军校,交叉的枪管和出膛的子弹组成的铜色校徽被未散尽的乌云衬托出白日的锋芒。无论过往行人行色匆匆形容冷漠,或是红灯区贫民窟鹄面鸠形鹰头雀脑,都无人提及这森严壁垒下的学校。至少,战争的枪响已足够令他们住嘴,除非他们永远不想发声。
谁都知道战争仍没有结束,塔他洛斯与沃夫利亚时隔多年仍僵持不下,清醒者们已疲惫,堕落者们皆堕落。那些比民众多一丝学识,但无法混迹上流社会的学者们——或是不屑,或是不能——都明白,西里西的图书馆里有一切问题的答案,也有他们,包括这个民族,这个社会,这个国家的未来。谁都清醒地明白,政治家们在乎任期和钱权,上位者们在乎地位和利益,他们眼中容不下这个世界的未来,他们只看得见眼前的既得利益,就像灯丝认为自己足够明亮,所以希望黑夜永存以凸显自我价值,但它们并不明白阳光才是植物真正需要的。而大发战争财的人则更希望这个世界永远混乱下去,因此多的是表里不一的善者,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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