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干净的铜盆中,兑成温度恰到好处的温水。
整个过程,她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只有木柴在炉膛里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水被加热时逐渐蒸腾的、温润的“咕嘟”声。当她端着那盆冒着袅袅白气的温水,拿着新买的香皂和柔软的细棉布,重新回到那间只点着一豆烛火的卧室时,她的心,竟如同一片被投入石子的、不起波-澜的古井,荡开了一圈圈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涟漪。
她推开门,走到床边。
莫丽甘依旧保持着那个侧躺的姿势,似乎睡得很沉。然而,安洁那双早已习惯在黑暗中观察入微的、属于医者的眼睛,却精准地捕捉到了那在烛光下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又强行归于平静的银色睫毛。
她醒了。
安洁的心里,清晰地浮现出这个认知。她没有点破,只是将铜盆轻轻放在床边的矮凳上,拧干一块温热的棉布,然后,用一种轻柔而坚定的、不带任何商量余地的声音,在寂静中开口:
“我帮你擦一下身子。”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身体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那是一种被冒犯的、属于猛兽领地被侵入时的本能反应,却又因为无力反抗,而只能化为一种僵硬的沉默。
安洁没有再等。沉默,本身就是一种默许。
她绕到床的另一侧,在莫丽甘的身后坐下,让她可以将莫丽甘的整个后背都纳入自己的视线与掌控范围。
她从脸开始。
温热的棉布,带着恰到好处的湿润与温度,轻轻地、极其轻柔地覆上了莫丽甘的额头。安洁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不是在进行一次简单的擦拭,而是在完成一件需要极致耐心与精细的艺术品修复工作。她擦过她光洁的额头,擦过她高挺的鼻梁,擦过她那双总是燃烧着幽暗火焰、此刻却被眼睑覆盖的眼睛。当棉布擦过她苍白的、因失血而失去了所有色泽的嘴唇时,安洁的指尖,隔着薄薄的布料,感受到了那柔软唇瓣微弱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莫丽甘紧紧地闭着眼睛,将自己所有的反应都藏匿在那片由睫毛投下的、浓重的阴影之下。屈辱,如同滚烫的烙铁,灼烧着她的每一寸神经。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双手的存在——那双手,曾被她引导着在棋盘上落下致命的棋子,也曾颤抖着为她处理狰狞的伤口。而现在,这双手,正以一种“照料”的名义,在她最无防备的脸上,留下属于另一个人的、陌生的印记。这印记,温暖、轻柔,却比任何冰冷的镣铐都更让她感到束缚与……无力。
擦完了脸,是脖颈,是那只完好的右手。安洁将那只手从被子下轻轻拿出,托在自己的掌心。那只手,骨节分明,线条有力,却因为连日的虚弱而显得有些苍白。安洁一根一根地,仔细擦拭着她的手指,擦过她手心那些因常年握剑而留下的、早已磨平的薄茧。这只手曾毫不留情地扼住过她的咽喉,也曾……在她发烧时,笨拙地探过她的额头。
此刻,它就那样安静地、毫无防备地躺在她的掌心,任由她擦拭、摆布。
然后,安洁掀开了被子。
莫丽甘身上那件早已破旧不堪的衣物,领口早已在辗转中松开,露出了大片苍白的、线条优美的胸膛和锁骨。在昏黄摇曳的烛光下,她第一次,毫无阻碍地、如此清晰地看到了莫丽甘身上的每一道伤疤。
旧的、新的,纵横交错,如同某种神秘而残酷的地图,在她眼前徐徐展开。
那些旧的伤疤,早已褪去了狰狞的血色,沉淀为一道道或深或浅的、银白色的痕迹。有被利刃劈开后留下的长长线状疤,有被箭矢贯穿后留下的圆形凹陷,甚至在她的左侧肋骨下方,还有一片因魔法灼烧而导致的、皮肤微微皱缩的丑陋印记。这些伤疤,不再是权力与征服的勋章,而是一道道沉默的、冰冷的刻痕,无声地诉说着这具躯体曾经经历过的、无数次濒临死亡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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