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轻打方向盘,转过一个接近锐角的弯。换做任何一个男司机,乘客若没做好心理准备,铁定要被猛烈的惯性扭转内脏,伴着前方对城市规划者的辱骂声。可不敢说,用户体验从来不在考虑范围内呀,反正他们做什么都对。
在这样细致的照顾之下,十六年来,银霁第一次对母亲大人使用了道德审判,即使明确的开价紧随其后,也很难不让一个毫无经验的人陷入做什么都错的境地里。
受到良心的煎熬,做小辈的斟酌着字句,试图再留出一些余地。可妈妈从难度较高的驾驶操作中收回注意力,轻快地看了一眼后视镜,应声道:“好,回家就还给你。”
——承诺来得如此之快,而自己提的条件简直不像个条件,银霁的心绞痛又加重了一分。
妈妈像是根本不在意刚才的气氛,只想把母女间的每一次谈话都变成愉快的闲聊:“怎么,元皓牗讲你怪话了?还是欺负你了?”
“没有,反倒是我一直在欺负他。”
“这还差不多。”
“……”银霁揉了揉眉心,跳进妈妈的陷阱里可就别想再出来了。
不,就算在对方的逻辑中,也能找到刁钻的转角。“欺负人这件事……不受限制的话,量变引起质变,就会转化成伤害。我还不是怕被人记仇!”银霁打着自己的方向盘,越说越上道:“你知道元皓牗现在长多高吗?要是被他记了仇,还有我的好果子吃?”
妈妈淡然一笑:“真有这么一天,你爸妈也不是吃干饭的。”
“……我只是觉得防患于未然比较省事。”
“防患于未然也不是这么防的。你知道‘五月花’号登陆后,一张印第安人的头皮值多少钱吗?”
笑人掉凳者人恒笑之,银霁差点从后座上摔下来:“妈?!你认真的吗?”
“开玩笑的。”
“太地狱了……”
敲着心里的木鱼,银霁大体上明白了妈妈对元皓牗的头皮有什么看法……这还不如不明白……心绞痛一下子转移到了脑仁里。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放任心里的恶意无限滋长。”她也想不到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有一天会从自己口中说出来,“伤害已经造成了,就算无法挽回,我也觉得应该及时止损,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呃,做人留一线,他日好相见……”
“行了,怎么学得跟你爹一样满肚子酸腐?”妈妈难得语气不耐地打断了她,“我们家靠着你元叔叔打了翻身仗是不错,而且是我怂恿你爸爸去搭上线的,但这不代表我们一家都是他们的打工仔,你也不需要在那谁面前抬不起头来,明白?”
银霁当然没想到还有这方面的考量,一时结巴起来:“不是的,妈妈,你误会了……我、我对元皓牗一直都挺坏的,而且无意之中——无意之中——”
好的,找到突破口了,就是这个“无意之中”。
“我上初中的时候,无意之中劝一个练长跑的女生去打篮球联赛,过了两三年,她已经快要打进国家队了。”
为了让对方理解自己想要表达什么,她不惜说得夸张一些,可妈妈根本油盐不进:“那也是她自己先有天赋才能走上这条路。”
“哎呀我的意思是——”银霁也不想显得这么急躁,“你知道蝴蝶效应吗?很多时候,我以为的一次小小的欺负,在别人心里已经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明明有机会去擦除掉,却要不停地强化它,万一将来他变成了什么变态杀人狂,是不是还有我的一份功劳?妈妈,你不想让我变成一个危害社会的霸凌者,对吧?”
妈妈发出“呵”的一声轻笑,没有继续辩论下去。可原告心里很清楚,她并不是被说服了,而是对孩子做出了让步。
银霁也开始觉得没劲,萎靡地抛出了后续的所有论点:“还有,我觉得不用总是对人防备心那么重,比如我前桌有个女生,刚好喜欢我最讨厌的一个男生,为了不让这个女生陷入两难,我强忍着没跟那个男的撕破脸,可是你知道吗?当我终于忍不住要揭穿他的罪行时,这个女生帮了我最大的忙。”
妈妈浅浅“嗯”了一声,关注着交通信号灯,轻缓地踩下了刹车。
借着几乎不存在的惯性,银霁站起身,趴在驾驶座的椅背上,生硬地开始上价值:“我这辈子当不了什么大圣人,可是至少要做一个光明磊落的人,你觉得呢?”
妈妈横她一眼:“你才几岁,扯什么这辈子哟。”
“我人生中的第二个十年都快过完了,现在不扯,那就是毫无起跑线意识。”
“怎么了,妈妈不鸡娃,你鸡你自己?”
“嘿嘿……严肃点!总之,伤害过去的朋友就是否定我自己的一部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你自己想清楚了就行。”
“想清楚了想清楚了,这不是在征询你的意见吗!”
妈妈犀利地看看后视镜:“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的意见还重要吗?”
银霁干笑着翻过了这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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